这一年我4岁,已经记事了。就在伯父讹走40吊钱后不久,一个晚上,母亲闹肚子痛,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流。我吓坏了。母亲说:“书存儿,别怕,快去纸坊叫你爹!”那时父亲晚上也在纸坊干活,不回家。纸坊在村西头,离家有一里多路。我赶快跑到纸坊,父亲二话没说,抱着我就往回赶。回到家里,他忙碌了一阵子,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哭声,是弟弟出世了。家里添丁进口,本是大喜事,我父母却相对无言,默默垂泪。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拿什么来养活这个孩子呢?父母亲在无限悲苦中,狠着心把他溺死了。
我父亲虽一向宽以待人,能忍则忍,但办事绝不含糊,从不受人左右。只要他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改变。他决定送我上学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我初小毕业以后,他本不打算再让我上学,犹豫了好久,但下决心让我上了,就再也没有动摇过。高小毕业后我要继续升学,他二话没说,同意了。村里有些人觉得这与我们的家世身份不相称,说起风凉话来了。对付这些闲话,他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予理睬”。
我在太原上学期间,常向《山西日报》、《并州日报》投些稿子,没有多少正治内容,只是讲些学生的在校活动,例如“国语辩论会”某一次辩论情况,等等。《山西日报》不给稿费,只给一份报纸,平时寄到学校里,放假期间就寄到蒋村。蒋村从来没有订报的,突然看到经常有《山西日报》寄来,一个月不断,议论就多了。有的说,一定是书存入了混(共)产當,不看报不行。我表兄(三姑父的二儿子)一听就急了,特地找到我父亲说:“舅舅,咱的日子也算是过得不错了,二小子怎么还想加入混(共)产當?现在还有口饭吃,混(共)了产以后吃什么?”我父亲苦笑着对他说:“穷人不找混(共)产當找谁?你别多管闲事!”
那时我父亲并不知道共.产當是怎么回事,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读了书,懂了道理,不会走错路。
抗战爆发,日本侵略军占领雁北以后,我把父母亲从家乡接出来,送到了陕西汉中。作为山西“出了名”的抗日干部家属,他们再在家乡呆下去,危险太大了。可以想见,眼看着用一辈子的血汗创下的家业弃于一旦,父亲心里是多么痛苦。他不久就一病不起,1938年病逝于汉中,终年64岁。
回顾我父亲的一生,可以说,他当得起“忍辱负重、顽强抗争”这八个字。他这种黄土地上农民的淳朴性格和实干精神,自然对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