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秋计 特制眼药 廉价普惠
开春后,一天一天暖和起来,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马金堂的身体逐渐恢复,也一天天好起来,开始在前后院走动,卧床了一个冬天,他感到变化很大,杨红升因为在筹措铺子重新开张一事,又收了二个杂役,让他静心养身,别管院里院外的事,可他感到家大口阔,压力很大。
待他脱掉冬季的镶貂皮衣时,便开始帮妾红升清理铺子,妾红升则让红喜陪他去夫人的后院,去看孩子们读书散散心,或是去倪儿熊氏那谈谈话坐一坐,铺子里的事不用他操心。
这妾红升是个精明人,为了给夫君减轻负担,也是为了避免马金堂大手大脚随意施舍穷人,她把主要精力都用在制作眼药膏上, 如果只抓药、或出售定州闻名的马家眼药膏,那马金堂便可以不到铺子里来坐诊,由自己在前面掌管店子,一切都可以由自己掌控,不至亏本开店劳心劳力。
夫人自然明白妾红升如此安排的用心良苦,并常以婢妾能干安抚夫君,让马金堂一心一意将息这完全是操劳过度累垮了的身子,并让那仆役弄些花虫鱼鸟之物,让夫君闲时消遣,养身之道在养心,多一份闲情逸致,就多一份闲适,对他自然有好处。
马金堂这一闲下来,前院后院立刻充满了生机,想到春节时,因为他卧病在床,从年前到年后家里都没热闹过,也没办什么年货,夫人让管家重新置办了年货,开起了油锅,抄起了炒货,让上上下下高兴一下,那后院里读着《三字经》《千字文》的稚子们,闻到前院飘来的油锅香炒货香,便再也坐不住了,不住地抽着鼻子,想知道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看在眼里的夫人,知道这香味对孩子们的诱人有多大,只得放下书本,打开学堂的门,放孩子们去院子里玩耍。解放了孩子们像黄雀一样一个个迅速跃出了学场,寻着那香味向庖厨奔去,最后只剩下老大龙儿和她俩人。
夫人望着手里捧着经书仍不愿放下的应龙,心情特别沉重,自姐姐去世后,这孩子似乎成熟了很多,什么事都不用大人说,每日都是自觉读书练字,大人让他干啥就干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让夫人不由得多了几分怜爱,她越是关心他,他似乎越是乖巧听话,碧儿似乎能感觉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仿佛俩人心心相通,她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轻轻地摸摸他的小脑袋,抚一下他的肩膀,他就会明白她想对他说什么,有时候竟会流下泪来。
每次碧儿看见他落单一个人,她都会不自觉地走近他,伸出那支爱抚的手臂,搂一搂他,让他感受到她的关心,她的爱抚,希望他能在默默无语中,感受到她的深情的母爱。瑶儿的孩子,在她心目中和自己的儿子一样,不会有丝毫的区别。当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时,她看见他的眼眶又红了,她搂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一边将他往怀里揽,一边对他说。
“孩儿!我知道你又在想你娘了,你应该知道,你的亲娘是我的亲姐姐,将你托给我,我就是你娘,在娘的心中,你的分量最重,因为你是老大,最懂事最听话,将来你就是马家的顶梁柱,我知道你不会让你爹失望的。”
说完,她就这样一直搂着他,俩人坐了很久,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在默默之中,俩人仿佛在用心交流,互相感觉对方在说什么,两颗心因而越靠越近。
俩人还沉浸在心的交谈中,马金堂无心地走到了读书堂门前,看着这一对母子安静地坐在一起,似乎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他轻轻跨过门槛,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碧儿发现马金堂进了之后,才起身对龙儿说:
“去吧!”
然后,跟夫君请安,马金堂望着龙儿离去的背影,感到自己的眼眶也快湿了,他心存感念地说道:
“夫人辛苦了!这么多孩子还要让夫人操心。”
碧儿望着心思沉重的夫君,恬淡地回到:“夫君严重了,相夫教子是妻应尽的本份,我无力为夫打理生意,这后院的事自无开脱之理,蒙夫不曾嫌弃,为妇感激不尽,不知夫君刚从哪里来?”
马金堂回答:“刚去了前面店里,过来。”
碧儿听了还是劝慰他,那铺子有红升这个颇有才能的妾,他尽可放心让她去打理,像她这般能干的女流之辈,在这定州只怕找不着第二个,马金堂又有什么不放心呢?问他到这读书堂不知有何事。
马金堂直言不讳:“无事,无多考虑,只是信步走来,想看看夫人在干吗!”
碧儿听了马金堂没事,来这后院只是想看看自己在干什么,心里既甜美,脸上却在发烧,自从去年冬天他病倒,他一直就住在妾红升和红喜的房里,他俩很少有亲近的机会,在大家面前,她还要端着夫人作表率的样子,苦坏的只是她自己,那个女人不想与丈夫亲近,那个女人不想在丈夫面前撒个娇,博取丈夫的爱怜,可她现在是夫人,她必须与妾们做好榜样,她不可以近则不敬,远则怨,为千夫所指,做女人难,为妻更难,满腹苦水难为他人所能理解。
她望着夫君头上的保和冠,和外护袖镶锦绣的袄子,虽然成色不差,却已是穿了多年的衣物,情不自禁地上前伸手扶正头冠,抚平衣襟,仿佛有千言万语想对夫君说,却就在这时,书堂外传来了禁步的响声,不等她后退半步,那身着浅绿色沙帛辫线袄子,下穿葛布彩条裙,襟上还佩饰着一半玉扣的熊氏,捧着一盘炒货,已撞上了门槛,见碧儿和夫君靠的很近,想退却也来不及了,只得低下头汇报说:
“庖厨炒货已出锅,管家让我送给夫人尝一尝。”
碧儿假作理自己耳鬓的发丝,退后了半步请熊氏进书堂,刚好夫君来这里,三人可一同品尝。
这熊氏,虽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出生,却也是这定州知根知底的清白人家的女子,虽说是夫亡改嫁进门,不过夫亡从兄,带来的也是马家的骨肉,还有半数的家产,在家中地位虽不高,可也不自卑,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她也算是吃透了夫人,所以,当夫人让她留下三人一起尝炒货,她也是满怀欣喜,自己平日缺的就是和夫人联络感情的机会,况且今天还有金堂在,她给夫人和丈夫行了礼,俸上炒货请二位先赏,然后,恭敬地立在一旁,夫人见了让她别太多礼,坐下来,大家一起尝,她要的就是这句话,因为在她眼中,只有这夫人既是大家闺秀,又早于自己,正儿八经地嫁进马家,与那倪氏虽出自名门,却是落难之后,无路可走,且听说是光着身子进来,并无什么陪嫁,大不相同。
所以,夫人让她坐下一同品尝,她心里虽然很高兴,但她仍是端着托盘,站在夫人身边,并不曾坐下,只是腾出一只手,一面自己尝,一面托着盘子问夫人味道如何,见夫人说味道不错,她才奉迎着说,这山货看起来货色不赖,炒得也是恰到好处。看到俩人吃完手里的,便不停地捧上,并观察俩人的脸色,二位今日心情似乎都不错,她的话也比平日多了起来,说夫人是天下难寻的好人,真正的菩萨心肠,生活中处处都是为着大家着想,把别人的事挂在心上,处处都是妾们效仿的范儿,有什么好事总忘不了大家,自己却是处处都是很节省,自己进门快一年了,只见夫人花钱为丈夫纳妾,却从没见她给自己添一件新衣裳,活都自己干了,却也让妾闲着。
熊氏故意要在金堂面前,将夫人赞美一番,以搏夫人的好感,那金堂听了熊氏这番话,自然十分感激夫人深明大义,只担心自己这一生对不住夫人,有愧于夫人,引起一番感慨。
夫君如此看重自己,一向谦逊的碧儿,更是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自觉自己能力有限帮不上夫君什么,家和万事兴,好在有一个能干的妾红升,能帮夫君挑起担子,碧儿说到这里,自然忘不了,将站在自己身边的熊氏夸奖一番,明白事理,进退有度。
熊氏越说,碧儿越觉得这熊氏忠心厚道,不住地夸奖熊氏,俩人越说越契合,马金堂见此,炒货也尝了,让二位妻妾聊,起身欲去前院看看,碧儿知道,熊氏肯定希望夫君在这多坐一会,便挽留他,陪她们再坐一会,她觉得今天大家难得这样开心坐在一起。
熊氏见此,借机将话题转到那前院的红升和小妾红喜身上,说她们俩白天要打理铺子,晚上还要侍候金堂,也够辛苦的,熊氏这话倒是提醒了碧儿,冬天金堂因为身体不好,一直是由红升和红喜照顾,那熊氏还有妾倪和自己一样,连亲近的机会都没有,那个女人不想男人,况且,大家都生活在一个院子里,这熊氏和那倪儿每晚看到前院俩妾灯光,不知熬了多少不眠之夜。
于是,她对夫君说:“现在你身体好多了,天气也暖和了,以后就不用前院歇夜,待会我就让熊氏去通知妾红升,晚饭后,将中院大房收拾好,还是将从前一样,让熊氏、红升她们几个妾,轮流侍候吧,也让那红升多歇点,把精力放在打理店里的生意上。”
夫人既然如此安排了,马金堂当然点头说:“ 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今儿就依夫人的,那我就先走了。”
因为,夫人并没有说今天由谁先开始侍候大夫,熊氏礼送金堂出门后,仍没有走的意思,静候在夫人的身边,等着夫人的进一步指示。
看着夫君离去的背影,怆然若失的碧儿坐了很久,才意识到熊氏还没走,她凝视了对方一眼,想了片刻,才说道:“你去吧!”
她说完,熊氏仍没有动身,才她明白熊氏不走的原因,安排熊氏从今晚开始,每五日排一个人。面无表情,心里乐滋滋的熊氏,给夫人道安后走了。
碧儿便一个人坐在读书堂,失神地想了很多,过了好一会,她又忘自己在想什么,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给她留下的,除了担忧不安,就是痛苦的回忆,失去的孩儿成了她挥之不去的痛,她不愿回头想,也不愿想将来,她时常因此发呆,如今亦已成了习惯,只要是她一个人,她就不知不觉地发起呆来。
每日,她的生活就是这半个院子,她不愿去前院,既不想对大家指手划脚,也不想知道她们都在干些什么,她想的只是,如何才能让众人信服,如何安顿好每一个人,让她们尽到自己的本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独自带着女仆安顿在这后院里,抑制本能的想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习惯清心寡欲的生活。
她还在出神之中,女仆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读书堂,是来向她请示,那熊氏已将中院大房布置妥了,让女仆来请示她,是否将她和女仆的铺盖用品都搬到大房里去。
女仆说完,她心里似乎好受了许多,人亦变得清醒起来,看来那熊氏确是一个有心人,并不曾忘记她这个夫人,她只是怪这女仆太笨,跟了自己多年,这种事居然还要开口问,那熊氏既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也知道如何推崇主妇,也算是一个少见的心里透亮的人。
她没有回答女仆的问话,而是让女仆去给熊氏帮忙,那女仆见了熊氏,仍不明白夫人是什么意思,可熊氏已经明白,她带着夫人的女仆和自己的女仆一起,将夫人的用品,统统搬回了大房,将房间收拾整齐之后,才让女仆去通知夫人,一切都收拾好了,请夫人来过目,不知夫人是否满意。
夫人来了之后,看到熊氏将屋子里收拾得有条有理,所有东西都按从前的模样,归拾得整整齐齐,自然没有话说,又将那熊氏褒奖了一番,夫人又差使那女仆去请老爷来看一看,那女仆一会回来说,老爷正在前院看少爷们玩耍,不得闲。
就这功夫,妾倪闻讯夫人搬回了从前的大房,带着自己的丫鬟前来道贺,请安,主仆一进门,夫人便看见这倪儿穿着三领窄袖的翠绿色的纻丝背子,草绿色的凤尾裙,裙裾上红
色黄紫色的鸟饰纹,特别鲜艳夺目,头上的髻式也颇有讲究,银簪上有一颗硕大的贝珠,且额上还系这一个遮眉勒的兜子,肩上还塔着一件只有九品命妇才有资格使用的绣缠校花纹的霞披,胸前垂挂的是一个古玉的瑞兽坠领,站在熊氏身边立刻将熊氏比化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那身份高下,一眼便能看出。
夫人领受了倪儿的问候,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这二年生活蹉跎,她似乎早已忘了如何打扮自己,今日见了熊氏,妾倪一个比一个上心会打扮,又将二人的衣着饰品夸奖了一番。
那倪儿却推脱说,今日闲来无事,并无心打扮自己,无奈丫鬟无聊,非让她按在家做小姐时的模样梳妆打扮,这也使她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并不因为这扮相而心情好,反而凭生了许多伤感。
夫人自是理解她这份感背后的台词,以她往昔豪门大户的身价,若不是遇鞑靼人之祸,父母双亡,大概也看不上这马家的门庭,更让她伤心的事,恐怕还是进门二年了,她那身子还没有一点反应。
于是,夫人留她坐一会,陪她叙一叙,聊一聊,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怀上金堂的孩子,也许有了孩子以后,日子会好过些,就像那红升妹妹和熊氏,她们每日干着各自的活,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心里自当充实许多。
那熊氏见夫人欲陪倪氏闲聊,便与夫人告辞带着女仆先走了,夫人则让她去庖厨通知下人添二个好菜,待会她们姐妹三人一起用餐,前些日子因金堂病倒大家过得都太苦,该改善改善了,并叮嘱熊氏别忘让庖厨给前院的妾红升,红喜也加一个好菜。
夫人留自己在大房用餐,熊氏自然求之不得,不过,她清醒夫人并非是冲自己来的,当是夫人念倪氏出自大户人家,看不得倪氏做出那受苦的样子,所以,虽然同侍一夫同吃一锅饭,却并非是一样的人,在那夫人眼里这倪氏与她,及前院的还是有区别的。
当她从庖厨传话回头,见夫人和倪氏聊得正投缘,也不愿打扰,她先吩咐自己的女仆去庖厨候着,一挨饭菜做好便送来,又吩咐夫人的女仆去通知老爷,夫人准备了酒菜,晚上到大房陪夫人用餐,并教导她们眼里要有活,别主人不吱声就傻站在一边。
那倪儿见熊氏训导二个女仆,便让自己的丫鬟也一同去庖厨,夫人则让熊氏也歇下来,坐着一块说说话。
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日子,冬天那沉闷的生活仿佛到了这一天结束了,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似乎都觉察到了这种变化,主人脸上有了笑容,那下人做事,也有了笑声,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孩子们也快乐起来,前后院子穿来穿去更加活泼。
晚餐,那妾红升听说夫人和二位妹妹,都在大房陪金堂吃饭饮酒,带着红喜亲自送来了松花蕊,葛粉二份,新鲜的食物,告诉夫人这是抓药的人,没有钱,用这东西换的,虽然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可以换换口味。
果然,除了熊氏说自己以前因为家里没有粮食吃过这东西,夫人和倪氏都不曾尝过,吃来都说味道不错。
在夫人的建议下,夫君马金堂也尝了二口,夫人又建议熊氏和妾红升,陪夫君饮二蛊酒,自己和倪儿妹妹都不善饮酒,只怕难以让金堂尽兴。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天像今晚这样热闹,看着妻妾和睦相待,马金堂喝了个痛快,很快满脸通红,夫人借此,又将妾红升和红喜赞许了一番,去年冬天多亏她俩细心照料夫君,金堂的身体恢复得才这么快,又当着大家的面,重申从今日起,大家以后五日一值,轮流侍候夫君夜寝,虽说自己将每个人都当姐妹看,但妻妾多规矩在是要讲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妾侍夫不得通宵达旦,以免外人得知,多有闲言碎语,小心使得万年船,只有如此。安稳和睦的日子,才能长久。
况且,倪儿红喜都还年轻,还不曾怀上金堂的孩子,熊氏或许日后还要生,她作为夫人,只有一碗水端平,才能让大家信服。
红升带头大家纷纷表态,一切为夫人之命是从,决不会忘了夫人的恩德。
晚餐,一直吃到掌灯之后,按夫人的安排众人离去后,熊氏留下侍候金堂,侍候金堂洗脸洗脚,待她自己洗完了身子上床,那酒喝多了的金堂,已酣然大睡,她静静地躺在一旁,久久不能入睡,虽说与往日相比,身边的女仆换作了丈夫,可与往日并无区别,只是看着这个男人一觉睡到大天光,她知道睡在后厢的夫人和她一样,同样没有睡觉。
第二天,女仆进来侍候俩人起床,那马金堂看着一旁唉声叹气的熊氏,才知道自己昨晚喝多了酒,误事了,只有谦意地望着熊氏说道:
“都是我不好,昨日喝酒误事。”
熊氏什么也没说,侍候他洗漱,吃了早饭,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补睡了一觉。
下午,待她精神好起来,从箱笥自己的藏货里选了一块最好的绫纱,等到夫人从读中堂回到大房后,亲自给夫人送了过去。
她没有说夫君昨夜没碰自己,而是说昨天看到倪氏披着其形美如彩霞的霞帔,忽然想起自己有一块上好的绫纱,自觉夫人用上一定合适,故今天取来孝敬夫人,请夫人一定莫推辞,既然夫人将自己当作妹妹看,收下这绫纱就是应该的了。
夫人何尝不明白熊氏的意思,她没有多推辞便收下了熊氏手上的绫纱,并嘱咐熊氏,今天的事就算是例外,现在家的境况大不如从前,金堂也很拮据,没有什么好东西可赠予做妾的,自己这个夫人也没能力照顾上妹妹们,管大家能吃饱肚子就算不易了,妹妹这些藏货,以后还是留着自己享用,说罢又谢了熊氏。
到了傍晚,掌灯时分,用了晚餐的熊氏还在犯愁,那夫人的女仆便敲响了门,熊氏不等女仆动身,焦急的她亲自去开了门,那女仆站在门外,告诉她,夫人让她今晚去大房为老爷侍寝,说完便扭头走了。
熊氏望着院里女仆那黑色的身影,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去了,让身后的女仆,赶快去庖厨预备热水,送到大房去。
熊氏去了大房,夫人和金堂相对而坐,正在商议扫墓祭祖的事,她差去庖厨的女仆却一直没有来,熊氏给夫人金堂请安之后,便去了庖厨,看个究竟。
到了庖厨才看到,姐姐红升妹妹红喜二人都在帮活,这时,她才知道明日是寒食节要禁火, 红升正在和庖厨一起准备明日的火烧饼,并将那火烧做成咸的和甜的二种,面上还粘上芝麻,以便大人小孩都吃得有味,正是因为做寒食占了火灶,女仆还在等锅灶烧热水。
那红升见了熊氏很是欢喜,她们才算是谈得投缘的人,红升最近忙着铺子里的事,很少有闲暇与熊氏聊,现在见了熊氏,便热心地问起熊氏整体在干吗?这下庖厨打水的事,怎让她亲自动手来了。
熊氏的女仆不甚懂事,见红升问到这话,不等熊氏回答,便开口说是夫人让内仆通知,今晚让熊氏照顾老爷夜寝,那红升听到这话,连忙让庖厨暂且不用在做火烧,还是先给妹妹熊氏烧水,侍候老爷的事为大,这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今晚这火烧还不知做到什么时候。
尽管熊氏也想谦让,可那红升姐姐说的是实话,且又是直心对自己,也就谢了姐姐。那红升也是一个豁达之人,烧水的功夫也不曾停下手里的话,却说这庖厨从不曾像今晚这样热闹过,又说其实不问老小,人人都喜爱热闹,过两天老爷要安排扫墓祭奠先人,可以借此到城外去看一看。
那红喜问:“这才三月出头,那野外无瓜无果,粮食也没长起来,有什么好看的。”
红升则问她:“你这妹子到底想看啥,古人都说,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己,那城外好事可多作了,那平日不露面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关门读书头戴巾冠的相公,还有那河边祓褉的野汉,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红喜,一面用面饼粘案上的芝麻,一边讥讽说道:“平日还真不知道姐姐会吟诗,就算相公小姐都去城外春游,又有什么可看的,我就不知你说的祓褉是甚么意思。”
一旁等热水的熊氏,插话说:“看来妹妹说不爱看那相公小姐是实情,原来妹妹更钟情那祓褉的野汉。”
当红升告诉妹妹红喜,祓褉就是那壮年男子在上已节,通常会到河边裸浴,以便洗去一年的晦气,才明白熊氏是在戏弄自己,只是她好像从来听说过,这三月天气这么凉,难道真有人去那刚开冻的河里洗澡。
熊氏说,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如今这习俗好像已经不那么盛行了,不过,过二日老爷若安排去城外上坟踏青,或许有机会让妹妹开眼界,看那一丝不挂的野汉。
三个妾有说有笑,好不开心,热水烧好了,熊氏和女仆打上水便告辞了,红升说明曰她们闲着,店铺不开门,让熊氏有空去前院,姐妹在一起可聊一聊。
熊氏应了一声,便端着热水出去了。
熊氏将水端到大房,夫人和夫君已在等候,她一边侍候夫君,一边给夫人解释,因为红升姐姐和和红喜妹妹在庖厨,准备明日寒食节的烧烤,所以耽误了烧水,夫人“恩”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什么也没说。
熊氏服侍夫君洗了脸脚,担心女仆手脚笨,不能让夫人满意,待金堂上了床,又亲自去给女仆做示范,教俩人如何侍候夫人洗下身,帮夫人抠脚丫,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熊氏很清楚,这夫人可我不像红升姐姐,那么随意,不仅特别讲究用水,既要周全又要干净利落,若不满意她便会坚持自己动手,更让熊氏不理解的是,夫人至今仍拒绝在夫君面前用水,与那待字闺中的小姐无异。
她在维帐后,帮夫人洗了身子,又认认真真帮夫人搓洗每一个脚趾,然后,脚底脚面一个脚丫一个脚丫地擦干净,看到夫人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才让女仆撤了水盆作罢。
待她收拾完自己更衣上床,那金堂似乎又要入睡了,二眼朦朦胧胧地睁着,她有意识地往他身边挤了挤,因为那夫人就躺在那帷帐的后,她又不便叫醒金堂。
好在她挤了他二次之后,他终于清醒过来,侧着身子看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楞楞地看了半天,她又何尝不是如此,那夫人的后厢与他们仅隔三层帷帐,俩人说些什么,对方不仅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是干什么那边也能看出个轮廓人影,这就是做妾的卑贱,一年到头与丈夫同不了十次八次床,就算是同房的时候,也在夫人的眼皮底下,别说想翻出什么花样,即使是出了饮声浪语,那夫人也会以咳嗽之声相警告,那有什么翻江倒海腾云驾雾之事,除了做夫人,恐怕只有那青楼歌妓,才有这福分。
夫人给了二次机会给自己,那熊氏自不敢多耽搁这房事的时间,看到金堂正在默视自己,她轻手轻脚脱下了被褥里的小圆领内衣,将颈部露在被子外,那是告诉他可以行房事了,下面的衣物当由他动手脱去。
那马金堂明白了她的意思,轻手轻脚上了她的身,对熊氏来讲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对马金堂来说,他只不过例行公事,尽一个丈夫对妾必须尽的责任,何况夫人就在帷帐后,他不便动作太夸张,她也不敢声势太大,只是小心迎合着,直到他劲头已过,这春宵就算结束了。
她知道,这一切过程都在那夫人的眼里,所以房事完了之后,她不敢多耽搁,稍息了片刻,看着金堂快要入睡,便起身穿衣,悄悄下床,蹑手蹑脚开门出来房间,又回头看了床头灯下的夫君一眼,听见那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是夫人告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起床出门,她才放心地掩上门,穿过前廊,悄悄回到自己房里。
男人女人之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熊氏一向怕冷,夜晚外面的天气又很冷,可她回到房里一点都没感觉,反而觉得身子很暖和,半年多,今晚终于可以睡一个踏实的觉了,躺上床她思绪万千,只怪自己命不好,那原配死在了鞑靼人的屠刀下,要不自己怎会何至于此,半年难得与丈夫同床共枕一回,这一回也就是半个晚上,想在丈夫怀里多睡一会,又担心听到夫人的咳嗽声,那无疑是说自己贪图床底之欢,让夫人瞧不起,虽说兴致未了,也只得匆匆离去。
这二天,她睡了个自然醒,待她起床时,早饭已吃过了,女仆将二个火烧放在哪桌子上,水是凉的,看来庖厨今天真的不会烧火了。
待她洗漱完,吃了一个火烧出门,看见金堂和下人正在院子的台阶下插柳,走过东院那倪氏的房间,那倪氏和丫鬟正在房里制作风筝,似乎人人都在过上已节,倪氏留她坐一会,她见主仆俩忙着扎风筝,自己也插不上手,便出了后院。
熊氏本想去给夫人请安,却听得读书堂书声朗朗:“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元吉隆初己,濯秽游黄河,”孩子们朗诵一声,那夫人开始讲古诗的含义,熊氏见此也不便前去打扰,想到那红升姐姐,昨日曾让她又空去闲聊,今日她们正闲着,便去了前院。
当熊氏来到前院,那红升与红喜二人正在屋里吃菜品尝炒货,见到熊氏俩人连忙请她屋里坐,一块吃茶尝鲜,她们刚才还在念叨着熊氏,没想到这一会的功夫便到了。
待熊氏坐下,那红升便开始对她品头论足起来,说她过些天,总是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穿金戴银让自己和红喜艳慕不已,身子比谁养得都好,大家同吃一锅饭,就是不知为何独她一人,养得这么好,只怕夫人都会羡慕她,让她把自己的经验告诉大家。
熊氏谦卑地说:“奴家憨吃酣睡,长得这一身多余的肉,让二位姐妹见笑了,那有什么好法子,道是姐姐一眼看去便知是个大户人家的主子,妹妹生得有红是白水灵的样子,哪里敢和二位攀比。
三个女人说过来道过去,好不开心,妾红升说完了熊氏又接起昨夜庖厨没说完的话,说金堂决定全家去扫墓下人正在作准备,到时候红喜妹妹就有机会去瞅那相公野汉,说不准就会被人看上,招惹汉子上门,那红喜人虽年轻却一本正经,指责那红升,身为作姐姐的却总说这不正经的事。
熊氏也是个胆小之人,听了这些本能地往门外看了一眼,提醒红升姐姐道:”这种瞎话姐姐可不能随意说,若让下人听到传到夫人那可不得了。”
妾红升听后,放下手中的炒货品了一口茶说道:“这不是拿妹妹开心吗,这做妾的除了拿汉子开开心,坐在一起还能说些什么,敢说的都是无心之人,不说的多是焖鸡撮白米。”
熊氏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家里,只怕找不到一个有贼心的人,更别说贼胆了。”
红喜附和说:“我看也确实如此,你看那夫人一年四季足不出户,那倪姐也是个千金小姐的样子,一会念诗啊,一会又是写字的,今日一早,我去给夫人请安,从她门前过,便听得她教那丫鬟念什么:“清明寒食好,春园百卉开,过了一会又念什么,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一点都不像出嫁了的人。”
听得红喜吟那诗句,妾红升感慨地说:“其实大家都不容易,依我看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心里苦着呢!”
见大家无语,她又接着说:“我总觉得如今的人不比从前了,心都活了许多,从前那见女人抛头露面,昨日我随管家去城北,讨别人欠下的药帐,夫人小姐街面随处可见,这风气早变了,我还听上门的客人说,这街尾的那家绸庄老板,因为去年生意不好,上门了二年的妾都跟别人跑了。”
熊氏从盘里捡了一只花生,剥进嘴里感叹说:“还是姐姐在前面应酬见识广,知道的新鲜事多,我们在后院是万万不知道这些的,我只给姐姐提个醒,若是让夫君知道你满脑装的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小心夫君把你典给别人为奴,就没你的福好享了。”
妾红升回敬到:“我哪里像妹妹整日享清福,你没见里外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在忙,就冲这一点,我相信他若典妾也不会典我,只会典你,红喜妹妹年轻只怕他舍不得,那倪氏也是千金的身子,顶合男人的口味。”
熊氏听了吓得顿时变了脸:“我可是有娘家的人,不是说典就可以典出去的,且是带着家产进的门,况且还有俩个孩子,都是马家的骨肉。”
妾红升见熊氏吓坏了,立马笑了起来:“瞧!妹妹当真了吧,这不是与你闹着玩来的,谁还敢说这话,假使会有这种事发生,我还敢当面说起。”
一旁的红喜也说道:“姐姐您这玩笑开大了,都把人吓着了,以后切莫开这样的玩笑。”
妾红升又转过话头来说:“就是没有这个担心,才说着玩来。”
并告知熊氏她们姐妹,福虽不一定比别人享得多,但断然是不会吃这份苦的,自己当年投身马家,就是相中了夫君的人品,那红喜偏要卖身进门,也是冲着夫君可托付终生来的,如不然,自己当初也不会主张夫君纳熊氏为妾,拖她下火炕。她杨红升是个有良心的人,夫君从前娶夫人姐妹俩曾对天起誓,终生不纳妾,可夫人宅心仁厚,因她们没有更好的去处,才让金堂收留了她们,就为这,她们也该死心踏地侍奉夫人夫君一辈子,甘为人奴。
三个女人唠嗑了一天,到下人来通知女仆去庖厨端火烧,当晚餐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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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定州城男女老少纷出四郊提酌挈盒,轮毂相望。马金堂带着妻妾儿女,直奔城南郊外,寻着那爹娘马家的坟墓,焚香,烧纸钱,祭扫毕,四周的人家在坟前,各携纸鸢轴施放较胜。
倪氏的丫鬟,取出风筝给孩子们放飞时,红喜发现那纸鸢上各自写了许多字,问红升姐是何故,红升给她解释,谚有寒食放断鹞,放风筝可以放走自己的秽气,所以,那倪氏将自己的心病,自己担心的灾病都写在纸鸢上了,待会纸鸢放高时,就剪断风筝线,让纸鸢随风飘逝,以便自己的疾病秽气都让风筝带走。
丫鬟带着孩子们,一个个将风筝飞起,夫人和倪儿站在坟里仰望天空,到了足够的高度,倪儿的丫鬟开始剪线轴,孩子们看到一个又一个纸鸢随风飞去,可不干了,非要留二个,丫鬟无奈,只能投到夫人面前来,最后夫人出面,让龙儿带头将风筝放掉,倪儿也答应大家回去,再给他们一人扎一只,并且保证每只纸鸢上都有彩画,没有那不吉利的黑字,这才说服了孩子们。
看着四野的扫墓人,夫人也不急于回家,金堂有事可以先去,她带着大家慢慢走慢慢看,既出了门就让大家都散散心,尤其是孩子们,整日关在院子里一定憋坏了。
于是,马金堂带着仆人先去了,大家已经走出了坟荒,却发现熊氏一个仍在坟地里,夫人知道她是在给前夫烧纸钱,便唤
大家慢点走,等一等,别将那熊氏一人丢在这里。
面对这晴空绿野,碧儿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逃难返回的路上,在这个日子里,她自然想到瑶儿,她一个人被永远留在那遥远的地方,碧儿多么想去那坟上培点新土,烧点纸钱,可那太遥远,太遥远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再去看姐姐一眼,她觉得应该将瑶儿的坟移回定州,可现在家里并不宽裕,所以,她一直也不好跟金堂开口提这事,若要去办这件事,只有金堂去,且不说他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就算有一天好了,这一大家子人,岂能一天没有他。
熊氏烧完了纸,出了坟地,孩子们却又围着扫墓人烧的纸马纸羊,不肯离去,碧儿知道这都是孩子缺少娱乐活动的缘故,读书生活太单调,自己从前在家中还有六艺,荡秋千等活动,如今的生活多灾多难,孩子玩耍的东西都没有了,确有苦坏了孩子,吩咐倪儿的丫鬟,回去后也想法子,让孩子们弄个鞠秋千什么的,活动一下孩子们的身体,让孩子们也有一点娱乐。
在院里憋了整整一个冬季,走在这旷野里,看到的一切都觉得是那么新鲜,孩子们更是对所有的东西都觉得那么好玩,一颗绿油油的草,一朵小小的野花,还有那路上散落的冥币,路边没有焚烧的纸糊的仕女,刀枪剑戟。
红喜看到那各式各样的祭品,便一个一个地猜测着墓主的身份,将军、士兵、商贾、人史、说这坟地与城里住的人差不多,什么人都有,那倪儿却怪她这般打比城里的人,完全是乱了礼数章法,夫人想了想这比喻是不恰当,倒也是实情,无论是达人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那家不死人,谁又不是最终有一天,都会在这坟茔之地找个安身的地方。
那熊氏看到一座大墓前,排放着四五个婢女仕女,突然冒出一句:“这里埋葬的一定是个有钱的老爷,想比生前有许多人侍候,享尽了世间的福。”
妾红升却说;依我看就不见得是,欣许是那老爷好色,儿孙能体凉,故投其所好送来仕女婢妾,满足他的心愿。
妾红升语出惊人,众人禁不住都暗自笑了,那熊氏憋着眼偷偷地观察夫人的反应,夫人边走边眺望四周的原野,叹息到:“前朝制有《大明律》,对皇亲国戚人史士商人等娶妻纳妾的等级有明文规定。如今朝纲不振,世风日下,所有的刑律大诰都成了摆设。”
妾红喜一时起兴,口无遮拦地问道:“请问夫人若,依那大诰我们老爷可以娶几妻几妾?”
这一问让夫人目瞪口呆,妾红升连忙转移视线,帮红喜打圆场说道:“老爷医人世家,按礼数可娶一妻三妾,除了我和倪儿妹妹和熊氏,你是格外的妾,有一天你若惹得夫人不高兴,就让夫君将你典为奴家,谁让你胡言乱语来着。”
红升这一说,红喜才明白自己的话问错了,不过好在夫人没生气,环视了众人婢妾眼之后说:“马家并非是豪门大户,概不会金屋藏娇也不会强占民女,只是体谅众姐妹的处境,给姐妹们一个安身的地方,若将来姐妹中间有人有好的去处,做姐姐的断然不会为难大家,金堂也会给予理解,谁让咱们姐妹一场,虽无缘大富大贵,也算是前生有缘。”
红升当然听出找一个容身的地方,应该指的是自己和红喜,不会金屋藏娇想必是夫人在旁敲侧击那倪儿,可见夫人虽心地善良,但不会失理据,大体是要谁护的,于是,立刻用肘子推了一下身边的红喜,当即给夫人请过,都是做婢妾的不好,惹得姐姐生气,她们今生既进了马家门,活着就是马家的人,死了便是马家的鬼,亲亲尊尊长幼有序,将夫人夫君侍候好,断不会异想天开,另择人家,只求夫人能体谅自己平日的不是。
那熊氏倪氏见红升红都请了罪,也连忙向夫人请过,望夫人能宽怀大度,多体谅婢妾的不是,妇家一定自始自终孝敬夫人。
夫人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贴己的话,让大家给误解了,忙请众妹妹们起身,她说的是心里话,为的是替妹妹们作想并无二意。
这也算是祭扫中的一个插曲,因为天气特别好,时间特别早,大家都想踏踏青,在这野外散散心,妾红升首先提出,她们不必急于进城,可以往西去,绕到西门进城,众人都说:“甚好!”
夫人便随了大家的意思,孩子们听说可以在城外多玩几个时辰,欢呼雀跃,一路跑在前面,妾红升让他们走直路近路,他们却偏捡那崎岖不平的坡坎,她们只得跟在后面。
妾红升红喜都是性情开阔的人,刚刚向夫人请过,见孩子们越玩越兴奋,俩人也追随后面凑兴,那熊氏不过是一个俗人,没什么心性,见别人乐自己也乐,只有那倪儿原本就是难得开心,才出城来宽宽心,没想到那红喜失言害得自己也跟着请罪,又是愁上心头,郁郁寡欢,望着那路上的行人远处的定州城,想到那深宅大院枯燥的日子,不由自主的吟了一首“春愁”。
“自有春愁正断魂,不堪芳草思王孙,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吟罢一声叹息。
一旁的碧儿,自然明白,她愁的是什么,也能理会她此时的心境,故意挑她的刺说:“妹妹吟的这首韦庄的春愁,皆是好诗,不过,不合眼下的景致,我这也有一首咏春的诗,不知妹妹是否愿意听来?”
倪儿不知夫人要吟什么人的诗,这与春回有关的诗,她是从古自今几乎都通晓,自然愿意听夫人吟上一首,于是,碧儿给她吟了瑶儿的那首“咏桃花。”那倪儿看着那城脚下的柳树,远处的桃花,再品味这诗中的句子,尤其是渐释深红到浅红一句,既合眼前的景,又解自己的心境,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诗,十分惊异,她惊诧地望着夫人,不解地问道:
“姐姐这诗如何说到了妹妹的心里,可妹妹为何不知作诗者为何人?”
“诗好就可以了,那作者却不甚有名,又何必介意她是谁呢?”说完,她抬起默视那远处的桃花,再一次想到了瑶儿,仿佛那似红的桃花,就是瑶儿的化身,不觉泪水湿润了眼眶。
就是这首诗,让倪儿发觉了夫人,有一颗深藏不露的心,更是惊叹夫人的才思,夫人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却从不言语,难怪在众婢妾面前不威而仪,无言而信,可她又不明白夫人为何,此时自己又噙着泪水伤感起来。她不知是否是因她而起。
于是她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给夫人请过,都怪自己不是。
夫人摇着头道:“不关你的事,只为姐姐想起了过去的事,你再吟一首诗圣的“丽春”吧!
倪儿听了轻轻吟起:“百草竟春华,丽春应最胜,少须好颜色,多漫枝条剩,纷纷桃李枝,处处总能移,如何贵此重,却怕有人知。”
等她吟罢这首 “丽春”,发现夫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眼眶中的泪水也不见了,这时,碧儿停下了脚步转身对她说:
“女人正如这丽春,花期如桃李,移之则槁,却似怕人知者。”
这一刻,倪儿才明白,夫人是以“丽春”教谕自己。夫人见她已有所悟,接着说:“既然必得从一而终,又何必每日自怨自艾,我说任姐妹们自寻出路,也并非是一句空话,又不知妹妹能往何处去,三从四德,一女不可二嫁,这时女人的命。”
俩人话说了一半,那走远的丫鬟又折回头来,催她们快点走,前面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
在丫鬟的催促下,俩人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可这春色就在身边,野外的空气又特别清新,她和碧儿一样,都想多留恋一会,不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那土坡、田畴、水洼、蒿草、柳树、及桃花、野花,每一样都是那么迷人。
俩人快到了西门,才加快了脚步,刚进了城门,那丫鬟又急匆匆折回来,告诉她们,妾红升被登徒子截住了,倪儿心里“咯咯”一声,意识到出事了。
夫人和倪儿赶到正大街上,果然看见一个身着云缎圆领袍人服,头戴忠静冠的鼠目羊须得八品级的人史,正拦着红喜动手动脚,向那丫鬟问到底是为何事,丫鬟才告知,龙儿与一帮孩子,莽撞乱跑,不小心撞上了那人人,那人人竟让跟班杂役教训一下孩儿,妾红喜便出面制止,不料这人人,竟看上了红喜纠缠不休。
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贼眉鼠眼的人史胆子越来越大,那围观者中间并有两个穿直裰,曳撒戴巾的书生模样的男子,见夫人和倪儿与红喜她们是一起的,却没有一个男人,也跟着起哄,一脸轻挑的神态,打量着这一群妻妾,小娘子,这可吓坏了倪儿。
就在大家都感到孤立无援时,那人人越是猖狂,竟动手去摸红喜的脸蛋,忍无可忍的碧儿,突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大喝一声:
“住手!休得无礼!”
那人人吃了一惊,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碧儿问道:“你又是何人!”
碧儿毫无畏惧地盯着那人人,怒叱道:“你问我是谁,那我就告诉你,我兄是当朝从四品的吏部侍郎,你一个不入流的人吏,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欺辱我妹妹,贼胆包天。”
那人人,疑惑地将碧儿上下又打量了一番,再看碧儿身后那使用九品命妇霞披的倪儿,一副千金小姐的模样,自当不假连连说:“脱错!脱错!”
说完,灰溜溜地钻出人群,带着杂役走了,围观的众人也一哄而散,吓坏了的熊氏,红升终于喘出了一口气,不等她们开口,碧儿便催众人快快离去,别在这大街上丢人献丑。
经过了这场虚惊,大家脚下步子都变快了,任是街上人来人往,也无心张望,到了北街,离家不远时,夫人才叮嘱大家,回去,在金堂面前别提刚才的一幕,他也是一个怕事之人,让他担忧无益。
自此以后,婢妾们对夫人更是敬重有加,更佩服夫人的胆识,那倪儿也是慢慢地开始与夫人走近关系,时常听听夫人教诲,竟发现她们之间有许多的相似之处,日子一久,俩人也是无话不说。
这一日,孩儿们下课,倪儿让丫鬟带少爷们去玩秋千,之间则陪夫人,说说闲话,夫人又将倪儿身上那三十四摺的玉裙,和胸前的珠,玉、杂佩夸奖了一般,说妹妹的品位就是与众不同,
最后,又将话题转到了做妾的本份上,告诫她现在家里妻妾众多,倪儿进门在熊氏和妾红喜之先,若要想在这里过一辈子,母以子贵,还须早日怀上金堂的孩子,现在她还年轻,大家看在金堂的份上,不会挤兑她,到将来人老珠黄,爱驰色衰,她虽排在熊氏妾红喜之前,但若不能给马家添上一儿半女,对她的尊重又从何说起。
那时形势比人强,她又自尊心特别强,终会受挫折人,要有后眼,就得今日要为明日做些打算,不然将来追悔莫及,就妇人而言,孩子比大夫更紧要。
夏粮打下来之后,马金堂还上了去冬的欠粮,觉得身上的担子轻多了,到了秋天,手上便有了余粮,这期间,多亏了妾红升,不仅将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会帮差夫人精打细算过日子,到了来年,在位八年的熹宗朱由校驾崩。改年号崇祯,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又三年熊氏、红喜、夫人先后怀上了孩子,唯独那倪儿肚子没有一点动静,夫人为她着急,她也觉得着急,不觉又回到了从前。
三年风调雨顺,就足以余下一年的粮,也就是这一年,北方出现了大旱,至秋,勉强将粮食打下来,进入这一年的冬季,就能感到旱情的凶猛,首先是得眼病的人多了,干眼、沙眼、麦粒肿、十分普遍。这往往是旱灾的前兆,这个冬季也格外反常,以往旱灾是前一年涝灾,或秋冬雨雪特别大,来年春雨贵如油, 这一年冬日少雪,开春不见一滴雨,这使旱灾变得异常严重。
这旱灾,又加剧了眼病的暴发,马家眼药膏供不应求,马金堂便意识到了真正旱灾的来临,家境的殷实又萌发了他济世救民的思想,鉴于过去马家曾遇到的危机,这次,妾红升与夫君商订下了一个协议,马金堂每年只能拿店铺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去做善事,这样才能保证济世救民能长久地做下去。
因为需要救济的人太多,看着灾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到了秋天,妾红升不得不同意再拿出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做救济,
妾红升知道这样下去,马金堂还会向她开口,届时她又无法拒绝,因而,她提议让马金堂动脑筋,如何加工炮制更多更廉价的各种方剂,满足贫民的需要,为此,马金堂开始忙碌起来。
碧儿看到这架势,又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如今自己又怀上孩子,她唯一没了的心愿便是瑶儿的坟一直没有迁回定州,于是她与金堂商量,想在自己临盆前,去了了这个心愿,她知道金堂忙没时间去,她都想好了那龙儿也长大了,她打算带着龙儿一起去。
马金堂不放心她一人带着龙儿去,熊氏、妾红喜和她一样,都有了身孕且快临盆了,肯定是去不了,建议她带上妾红升一块去,那红升能干,这几年经营店铺跟各种人打交道。也算是锻炼出来了,体质又好,带上有什么事可以帮她一把,如果有可能的话,再让红升去一趟蕲州,看一看他的兄长,顺带进一点南方的药材回来。那倪儿听说她要去将原夫人的墓迁回来,自己待在家里没事,也要陪她一块去,就这样三个人带着龙儿出发了。
四个人出了定州,面对的是一个干枯的金黄的原野,妾红升不住地回头看那定州城,倪氏不理解她,这南去往返一趟用不着一个月,不知她有何舍不得的。
妾红升无奈地说:“不是什么舍不得,也不是怕受这份苦,我是放心不小这店铺。”
碧儿当然明白,现在灾民多,金堂让妾红升来陪自己,一是替她安排个帮手,其二是为了支走掌握店铺的红升,以便他好独自作主振灾的事,,以前是经济周转不灵,需要她红升精打细算作主经营,现在仓廩足生意好,红升妹妹在身边就显得碍事了。
所以,她对红升妹妹说:“这只怪你太能干。”
随着马车越跑越快,那车后扬起了滚滚黄土,很快她们更看不见定州城了,她们这辆小小的马车,驶进了一个满是灰尘的黄色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