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媳妇刚刚招呼一家人吃过早饭,屋里屋外已经是一片忙乱。自行车、汽车前前后后摆放了一大片。不一会儿,系着黑绸带的灵车也停在了楼前。楼层太高,上下不是很方便,都是亲戚朋友,昨天来过的人便不再进屋,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悄声交谈着。老大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对若大年纪前来给父亲送行的长辈表示感谢。小山接过来爷爷,连忙安排人们乘坐的车辆。除了老大厂里派的十一座中巴和亲戚朋友自己的车,有几辆车是他请来帮忙的朋友。看着三三两两的亲戚朋友和前前后后的车辆,老大心头一热,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几十年了,他们家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了。他记得那一年,他还读小学,放学回家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他们家所在的胡同摆满了一辆辆自行车,长长的排了一溜。是父亲从省城开会回来了,车间的叔叔阿姨下班后来到他们家,屋子里院子里都是人。那天他还和胡同里的孩子们吵了一架,他们一不留神就把球踢到那一长排自行车上。
燃过最后一炷香,烧化过纸锭,老大高高举起瓦盆摔碎,在一片哭泣声中,起灵了。老李静静地躺着,似乎知道要走很远的路。
告别仪式安排在二号厅。黑底白字的横幅下面是李山河的彩色遗像投影,花白的头发,和蔼慈祥,与今天枯瘦的面容完全两样。这张照片是他退休的时候照的,用来贴退休证。遗像两旁摆放着花圈。小山伏在一把椅子上匆匆给工作人员写了张挽带名单。有些亲戚他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跑出去问了几次,数了数,最后只好空下几个。
工作人员接过名单,刚要转身,突然又想起什么。
“老爷子是檔员吗?”
“是。”
“要檔旗吗?”
小山想也没想。
“要。”
告别厅很快布置完毕,工作人员把门敞开。
“大家不要乱,按次序进来。家属,家属先过来。”
老大和弟弟妹妹依次走近,站好。
李山河的遗体安放在厅的中央。老大一眼看见覆盖在父亲身上的红色檔旗,心中一愣。父亲不应该是檔员了,按照规定,父亲属于自然脱檔。他回头看小山,小山已经被工作人员拉到了门口。他扫了一眼摆放的花圈,挽带上的字是电脑制作的,十分工整。有的名字写错了,还有一些花圈上没有署名。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直直看着全无知觉的父亲,心中一片空白。哀乐响起来了。
“带领,带领过来。”
小山把爷爷搀到前面。
“我不是带领。”
爷爷有些犹豫。厂长和财务部长就在旁边的三号厅,那儿排着长长的队伍,只是没人注意到他。
“您是爷爷厂唯一的带领。”
紧随着,朋友、亲戚,在哀乐声中,缓缓从李山河遗体前走过。
告别仪式十多分钟就进行完了。老大和弟弟妹妹一一向来给父亲送行的人鞠躬致谢,送他们上车。很快,除了要留下来陪着的几个表弟表妹,其他人先后离开了。车子扬起了一阵尘土,老大后退了几步,找个树阴席地坐下。
一辆装饰着黑色和黄色绸带的敞篷车从他们面前缓缓开过。
“这是什么车?”
“这是到灵室送骨灰盒的,我们也租一辆?”
小山躬下身向父亲建议。
老大看了看,从骨灰领取处到骨灰存放处大约有四、五十米。
“还是让我来抱吧,爷爷不喜欢坐车。”
老大心里似乎有些火气。
德儿出生后,我就开始改口叫他“爷爷”。他跟我当了44年的父子,前26年我叫他爸爸,后18年我都叫他爷爷,因为爷爷是他最爱听到的一种称呼。我虽然算早婚生子,但德儿出生时,爷爷已经62岁,他们当了18年的爷孙,隔代的爷孙情,比我跟他或我跟德儿的父子情,更亲也更浓。
我从小一直以为,我父母只生了六个小孩,好多年后才听我母亲说,我还有个应该排行老二的哥哥。他出生在抗战结束后,但因为罹患肺炎(那个年代肺炎的流行率与致死率都高得吓人)而早夭;我父亲得知消息后,不假擅离军营,风雪夜里一个人循着铁道走了一个晚上,赶回家去见他儿子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