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有些“地富反坏右”在他们生活环境里的遭遇,看一看今天网络上一群群人的主动入圈,郭固集真是一处和谐温暖的世外桃源啊!或者说,郭固集是一处正常人的世界。
就这样,作为郭固集村民的大学堂毕业生、曾经的朝廷命人周红燃乡亲,在郭固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眨眼又是几十年。下一代人长大的时候,干脆不知道他曾经读过洋学堂、扛枪吃过兵粮、做过相当于滑县(市)县(市)长的大人,更不知道他头上竟然一直箍着一顶看不见的帽子。新生代对他的印象是:一个瘦高精干的农民,一个出口成章的农民,一个喜欢说真话的农民。当然了,还是一位长者,一位动不动就教训孩子们的长者。其它的,新生代们一无所知。只是在他屡屡给村干部上上正治课、搞得人家下不了台的时候,家人才会提醒他:别忘了摸摸你头上的紧箍咒!
不过,即便这样的时候,别说普通村民,就是那些被他呛得张口结舌的村干部们,也想不起他的老右身份,人家实在生气了,也只是在背地里骂他:老别筋!认死理!
的确,也许正是红燃乡亲的“老别筋”和“认死理”给他挣来了一顶“老右”的帽子;也许正因为戴着一顶老右的帽子,他也更加“老别筋”和“认死理”。正象他说过的:我要对得起“右”这个光荣的称号啊!
这样的话,不是那个年代说的,是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在他被彻底摘掉了老右帽子并且补发了几十年的工资后,他公开声称的。当时,他一下子领到了几十年的工资,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抵得上郭固集一道街半年的国民收入啊!村子里再次为红燃乡亲掀起了惊喜的狂潮,几十年来和他关系不错的老少爷们纷纷跑到他家里,喝他的喜酒。已经快六十岁的红燃乡亲,好像焕发了第二次青春,大宴宾客好几天。哈哈!说是大宴宾客,不过是到集南头买几只王记烧鸡,掂几瓶几块钱的“张宝林”,自家再弄几个醋溜白菜、炒鸡蛋什么的。这样已经够热闹够气氛了。
乡亲中有人恭贺:“红燃叔,祝贺你又恢复工作了!”有的道喜:“红燃哥,你一下子领了这么多工资,等于公家替你攒了这么多年的钱啊!要是你按月领,说不定现在攒不住几个。”
最高兴的当然是红燃的儿孙们,他的三儿说:“爹,这么多钱,受了这些年苦,也值了!”
快六十岁的老右周红燃突然声泪俱下,嚎啕大哭:“儿啊,三十年啊!这是你爹我三十年的青春啊!整整三十年的大好时光啊!”
那一阵子,平时喜欢高声演讲的红燃乡亲整天很少说话,还在床上躺了两天。起床后,他老人家置办了一身涤卡布料的中山装,刮干净了胡子拉碴,尤其还到县(市)城买了一只五块钱的钢笔——那可是一大笔开支!然后,把钢笔别在中山装上衣口袋盖子上那个专门用来插钢笔的洞洞里,容光焕发,青春二度,到南地的郭固寺中学上班去了!
郭固寺中学两三代的学童们至今记得周红燃老师那有点苍老却依然洪亮的讲课声。几十年不在讲台和主席台上讲话了,开始,学生们怀疑周老师的执教能力,但几节课下来,学生们至少耳目一新的。在当时依然笼罩着的说教式教学氛围中,周老师却能在给学生们传授科学知识的同时,也传授做人的道理,所谓传道授业解惑。周老师认为,如果学校不能教育学生做真人说真话,那么,读书就没什么用了,就是在白白浪费宝贵的青春时光,不如及早下学回家种红薯。
当时的初中刚刚开设了生理卫生这门课程,其中一个章节介绍男女生殖系统,学校的男女青年教师抹不开脸讲这门课。周老师自告奋勇:“我老了,脸皮厚了,我来讲。一个人只有了解了自身生理结构,了解了男女之事,才能够真正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周总理早就教导我们,要及时对青少年开展生理卫生知识教育。‘四人’为了他们的法西斯专制目的取消了这门课程,就是为了禁锢人民群众的思想啊!”
结果,由周老师的生理课为启发,郭固寺中学的男女学生们第一次了解了自身的构造,也借此脑筋开窍。此功德,比学习初级高等数学更有意义啊!
几年后,周老师光荣退休。
此后的许多年里,老人家享受着退休金不断增长的生活,但并不安逸地度着余生。随着人们思想的越来越开放,尤其是随着干部作风的越来越开放,周红燃——这个当年的老右旧病复发,好了伤疤忘了痛,时常唠唠叨叨,时常看这不顺眼看那不习惯:看到小青年染了红的黄的头发唠叨;看到村干部整天泡在饭店里唠叨;读报纸的时候唠叨,看电视他还唠叨。奇怪的是,喜欢听他唠叨的村民很多,用村民的话说,周老师唠叨得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