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未曾想,女金刚也会有倒下的一天。我还把自己当个孩子,像小时候一样在电话里冲着她耍脾气撒泼的时候,她却以我不曾察觉的速度轰然衰老了。就在她送走了我,自己坐火车返家的那天,一夜之间,她的身体里便多了几只金属支架用于撑开她那被血栓堵塞的心血管。
这对我来说有如天方夜谭。妈陪我逛街爬山下海十几个小时仍然精神抖擞,妈出去跳舞舞技精湛三四个小时仍然称霸舞场,妈当老师一上午四堂课下来仍然声音洪亮,妈虽然近年来白发骤生容颜渐老,但妈的身体至少是健康的,精神至少是矍铄的。抑或我对她的关心实在是太少,我看到的那些都是我以为我看到的。
妈一直安慰我说,手术做得很及时很成功,她现在跟正常人没两样,也不用我回去看她,要我安心完成学业。可是,她再不敢坐飞机来看我,不敢坐火车四处去旅游,冬天下雪了便不大出屋,最钟爱的跳舞也不大去了。稍有不适,医院跑得却是轻车熟路的勤便。身体里那几只小小的金属支架宛若一只大大的铁笼,将她画地为牢,与极度自由的生活隔离开来,她被笼罩在笼子里,提前过起了清闲却又无聊之极的老年生活,并且,越发地孤独了。
有时我二姨去陪她,她嫌烦,嫌人家祸害屋子。不去陪她,任谁看她老太太孤单一人都觉得可怜。二姨经常在我跟妈通电话的时候插上两句,快回来吧,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家里的老娘都没照顾好,有病了还得找我儿媳妇去给端屎端尿。我生气,说不出话来,常常忍着眼泪就把电话挂掉,想立刻结束掉这里的一切回家去。我气二姨话糙理不糙;气我自己年少时轻狂,非要跑这么远出来念书;气我自己没有决断,没本事能做自己的主;气家里各表兄弟姊妹都已成家立业,承欢膝下,只有妈孤单在家,我飘零在外。
妈有时情不自禁地念叨周围的琐事。今天去你二姨家吃饭,大冷的天儿里,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火锅,喝啤酒,唠家常,这可能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吧。是不是人老了才把这最平淡的事情看成是最幸福的事情?
我也自行想像着,和妈坐在一起吃火锅,看炊烟袅袅雾了玻璃窗,我俩也是万家灯火里的那一盏。
妈常跟我说,咱们俩在一起待不了两天便要拌嘴吵架,相互赌气,倒是你离我远些,去念书,出去闯,我远远地看着你一天天出息了,精神上的安慰比什么都要好。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这么说是发自真心,还是为了安慰我,不让我惦记她。
可能是我小时候开窍极晚,不懂事,又不懂念书,妈却是把念书当成*人生唯一一件正经事,只要我肯读,她便不惜一切代价地供着我。从小边打边哄,好容易上了大学,念了硕士,眼见硕士要毕业了,她还说只要我肯继续,博士的学费和生活费她也是帮我攒好了的。如果不想念书,起码也得在国外工作几年再回来。
这便是妈的一厢情愿:博士只要想念是会考上的,工作只要去找总是能找到的,钱只要去赚终究会有的,幸福只要去追寻早晚会寻来的。她坐在她那小小的屋子里,大手一挥,指点江山般谋划好了我的十年大计。只是,我这未来的十年大计里并没有她。届时,年近70岁的她还能为我谋划些什么呢?届时,如果我没能如她计划中的衣锦还乡又该怎样呢?届时,如若子欲养而亲不待又该怎样呢?到底是我平庸地陪伴在妈身边重要些,还是貌似风光地流落在外重要些呢?这些问题在我一闲暇时,一想到妈时就纠缠得我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