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有一根魔棒,一挥之下,天下的母亲都是平凡而慈祥的好母亲,我相信我们的监狱会因此空了一半,我再挥一下这支魔棒,我国有几万个义工肯替监狱里的受刑人服务,我相信我们的监狱会更加再空了一半。风雨中大哭地找寻他们的妈妈,我看风 雨实在不太大,把车门打开,暗示他们进入我的车内躲雨,小弟弟胡里胡涂,就要进来,他 的姐姐大概想到坏人骗小孩子的故事,一把将弟弟拖住,而且哭得更大声,就在这时候,他 们的妈妈及时出现了,孩子们看到妈妈以后的欢乐表情,使我终身难忘。 孩子们在风雨中等待妈妈, 大家可以想象得到, 我却要在这里讲一个对人在困境中想念 妈妈的故事,其实这不是故事,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实。 三十年前,我在大学念书,我常常去台北监狱探访受刑人,我还记得那时候,台北监狱 在爱西路,我们的办法是和受刑人打打篮球,同时也和一些人聊聊天。 当时,有一位黝黑瘦高的受刑人似乎和我谈得来,他很喜欢看书,因此我就设法送了很 多的书给他看,我发现在众受刑人中间,他所受的教育比较高,他是台北市一所有名中学毕 业的,比我大七、八岁。受刑人每星期大概可以有三次见客,我去看别的都会吃闭门羹。可 是这位受刑人,永远可以见我,至少我从未吃过闭门羹。 他常在我面前提起他妈妈,说他妈妈是位非常慈祥的女性,他说他妈妈常常来看他,都 会吃闭门羹,可是我始终不太相信这一点。 这位受刑人当时所住的地方其实是看守所, 没有定罪的受刑人都关在这里, 审判终结的 人才再换到其他的监狱去。我的这位朋 友有一天告诉我,他要搬家了,因为也已被定罪, 要正式服刑了。我这才发现他有军人身分,大概是在服兵役时犯的罪,所以要到新店的军人 监狱去服刑。 当他到新店的军人监狱去服刑时,我也成了预备军人,我在台北服役,周末有时会去看 他,我记得要去新店的军人监狱,要经过空军公墓。再经过一条大树成荫的路,军人监狱就 在这条路的尽头。 有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被禁止接见,我和警卫打打交道,发现大概一个月以后才可以 看到我的朋友。一个月以后,我终于看到他了,这次他告诉我一个很可怜的故事。他说他在 服刑期间做工,也赚了一些钱,我记得那个数字实在少得可怜,可是这是他全部的积蓄,因 此他一直偷偷地把这几十块钱放在一个很祕密的地方,没有想到他的某位长人把他的钱偷 了,我的朋友一气之下和他的这位长人大打出手。 各位当然可以想象我的朋友的悲惨遭遇, 他这种犯上的事情是相当严重的, 他被人在晚
上拖到广场去痛打一顿,事后他被关在一间小的牢房里,而且二十四小时地带上手铐。 我的朋友告诉我这些事情时留下了眼泪, 我们谈话的时候, 旁边总有一个身强体壮的兵 在旁听,说到这些事,我记得那个兵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假装没有听到。 忽然我的朋友又提到他妈妈了,他说你如果看到我的妈妈,一定会比较看得起我,他说 他常常感到百念俱灰,可是一想到妈妈,他心情又会比较好一点。 既然他一再提起他妈妈,我就问了他家地址,然后我在一个星期六的黄昏,骑了我的老 爷脚踏车,到他家去看他的妈妈。 他的家在现在的忠孝东路,在当时,那条路叫做中正路,我发现他的家好远,快到松山 了。房子是典型的日式房子,附近每一栋都一样,显然是中低层公务员宿舍。我穿了全套的 空军少尉制服,很有礼貌的介绍自己,也报上我朋友的名字。 这家人好像有几位比我还年轻的小孩, 我被安顿在他们大约两三坪大的客厅里坐下, 我 记得这个客厅布置得极为简陋,只有几把破旧的椅子,我坐下以后,发现气氛有点不自然, 而我很快地明了这怎么一回事了。 我朋友的爸爸进来了,他们父子很相像,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他早已不承认这个不争 气的儿子, 因为他简直不能相信他们家会有这种丢脸的儿子, 所以不仅他早已不和他儿子来 往, 而且也一直禁止他家人和他来往。 自从他进入了监狱, 他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和他来往过。 我立刻想起, 怪不得我一直可以见到我的朋友, 原来他的妈妈事实上从来没有去看过他, 他说「我的妈妈来看我」 ,只是他的一种幻想而已。 我也看到了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是个典型的中国女性,瘦瘦的,个子相当矮,衣着非常 朴素,她始终没有讲一句话。 我却不管他爸爸怎么讲,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全家人,我的朋友是非常想念他的妈妈。 可是这位严厉的爸爸却暗示我该滚蛋 了,我想亏得我穿了空军制服,而且自我介绍过我是 台大电机系毕业的,否则我早就被赶出去了。 我以非常失望的心情离开他的家,他的爸爸在门口还提醒我以后不必再来了。 可是我的脚踏车才到一转弯,我就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的一个妹妹匆匆赶来,叫住了 我,他的妈妈跟在后面,她要知道如何能找到她儿子,因为她要去看他。我赶快告诉他们如 何到新店军人监狱,她们以最快的速度谢了我,马上赶回家去。 当时天色已黑, 我所在地方是个很冷静而且几乎有点荒凉的地方, 四周都是一些木造的 日式房子,每栋房子都有一个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现在每家人都点上了灯,我可以感 到家家亲人团聚的温暖, 我知道我的朋友和他母亲即将真的见面, 我真的感到在冥冥之中一 定有一个上苍在安排一切,而我正是祂所选的一个工具。